张承志《黑骏马》：在绿色大草原上，抛弃初恋女友的第101个理由

张承志的中篇小说《黑骏马》1982年一经发表，就获得了当年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，而且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值得一再品读的经典之作。

故事情节很简单，讲述了一个寻找初恋的故事：知青之子白音宝力格早年在大草原长大，和索米娅两小无猜，青梅竹马，可是后来因为索米娅被草原上的流氓黄毛侮辱怀孕，白音宝力格愤而离开草原，多年之后，因工作之故返回大草原，回到那片充满了回忆的土地，他去寻找初恋索米娅的故事。

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契可尼效应故事。然而，这个故事却被作者讲述得荡气回肠，缠绵悱恻，经典永恒。今天，我们一起来看看个中原因。

荡气回肠I融入蒙古长调民歌《黑骏马》

小说中，张承志多次引用蒙古长调《黑骏马》（刚噶· 哈拉），因为没有找到原文，所以只能就张承志引用的部分，窥一斑而知全豹。

骑手骑着黑骏马，去寻找嫁到山外的善良美丽的妹妹，走过了一口井，走过了两家的帐篷，都没有遇到妹妹。后来向放羊的人打听，听说她去运羊粪去了，向牧牛人打听，听说她去拾牛粪去了。骑手骑着黑骏马到处去找妹妹，仿佛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，然而走近一看，但那风姿绰约的影子又不是她。她仿佛就在身边，然而她却永远也找不着。

以前有首歌，唱道：妹妹找哥泪花流，这首民歌则是哥哥找妹泪花流。

张承志说过：

这只古歌用“不是”这个平淡无奇的单词，以千钧之力结束了循回不已的悬念，铸成无穷的感伤意境和古朴的、悲剧的美。

在小说中，白音宝力格就在这民歌的回旋中，寻找曾经的初恋索米娅。

“那一浪浪用来的、苍凉古朴的调子叩击这我的心，又拌和这刚噶哈拉急骤的蹄音，把我的心绪向莽莽的大草原传递。”

当长调和音乐的余音终于散去的一刹那，白音宝力格滚鞍下马，扑向青青的大草原，亲吻着这苦涩的草地，亲吻着这留下他和索米娅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的大地。

他要将泪珠和朝霞般的索米娅的回忆倾洒在这里，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，更湿润的心，去迎接明天，就像民歌中的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。

缠绵悱恻I别人始乱，自己终弃的老故事？

纪晓岚曾经说过：始乱终弃，君子所恶。这里的始乱和终弃的动作发出人都是同一个人。

然而，黑骏马的悲剧在于，是别人始乱，白音宝力格终弃。

张承志引用这首民歌，有意将我们带进骑手对妹妹的寻找，重点在“寻找”和“找不到”上。其中忽略了，骑手为什么和妹妹错过了，妹妹为什么嫁到远方去了？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却被忽略了。

同样，小说中，我们看到的是白音宝力格对索米娅的寻找，对索米娅的长情，然而所有人都会追问，白音宝力格为什么和索米娅错过了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？

在寻访索米娅的之前，白音宝力格的内心独白：

在这片养育了我的伯勒根草原上，奶奶溘然长逝，索米娅远嫁他乡，我和草原之间的维系的血脉断了，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。

请注意，在这里作者用了“悔恨者”这样几个字，他为什么悔恨？

我们来看，作者一直强调，索米娅是一个颀长、健壮，曲线分明在阳光下向他射放出异彩的姑娘。而白音宝力格却爱学习爱知识，15岁就酷爱读《怎样经营牧业》，17岁参加为期半年多畜牧兽医培训班。在送白音宝力格去学习的路上上，有几段关于二人在卡车上的描写，特别精彩，含义很丰富。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回去好好读一读，或许，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的程度有所了解。

然而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，索米娅被草原上的小流氓黄毛希拉侮辱并怀孕了。

在《黑骏马》周而复始的悲怆节拍中，白音宝力格细细地咀嚼着命运强加于他的“罪过与痛苦”。

然而，可怕的并不是这件事，而是奶奶所代表的普遍态度：

奶奶认为这些事情是草原上常有的，希拉也没大错，况且索米娅怀孕了还能证明她能生养，这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情。

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、痛苦和煎熬之中，面对此情此景，他该怎么办？

他对索米娅的爱战胜了一切，昔日的美好回忆像春季化雪时在山谷浸过草根，汩汩流淌的小溪：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，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逊色的绚丽红霞。白音宝力格做出了一个非常男人的决定：

如果索米娅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他诉说，他最终会原谅她的。

请注意，这里有个地方需要注意：白音宝力格说自己会“原谅”索米娅。“原谅”的前提是对方有错，然而，索米娅是受害方，她何错之有，何罪之有？

实际上，在白音宝力格的眼里，索米娅已经不纯洁了，这是她的错。虽然表面上，他有条件地原谅了她，可是在内心深处，他永远过不了自己那道坎儿。

欲加之罪何患无辞！

索米娅和奶奶一起讨论为婴儿缝制鞋子的一幕，彻底击垮了白音宝力格，他决定离开草原，离开索米娅。

经典永恒I为忏悔而忏悔的老路数

白音宝力格可以一走了之，一走就是十年，可是奶奶和索米娅的生活还要继续，他们默默的地承受着命运强加给她们的苦难。

奶奶去世后，幸亏有好心人达瓦仓帮索米娅埋葬了奶奶，不忍心看索米娅和她小猫一样的女儿孤苦可怜，就和她们一起过日子了。达瓦仓虽然有缺点，但至少收留了她们母女俩。

当白音宝力格来寻找索米娅的时候，达瓦仓还非常大度地专门给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留出了相处的时间。

他们一起共同度过了五个夜晚。“我在索米娅家的小泥屋里一共住了5夜。”

他们复盘了当年的一切。索米娅讲述了这么多年来的艰辛，白音宝力格才意识到，他在学习和工作的同时，在荒僻的草原上有一个严厉的法庭，在对他的灵魂进行着审判。

他对奶奶的忏悔，他对索米娅的追寻，都在他第一次哗哗流出的眼泪之中。然而，他并不是真正忏悔，他没有承担自己当年的错误，而是将错误归结到父亲身上。

是父亲的简单和不负责任造成了这个悲剧。

自始至终，白音宝力格都没有为他的所作所为忏悔，看不出一丝真诚的坦白和乞求原谅。他恨透了草原上的丑恶力量，其实这丑恶力量何尝不存在于他的内心，他的忏悔也显得浅薄、利己和微不足道。

白音宝力格十年之后，依然没有成为一个有担当、有责任感的伟岸男子，让人是一个自私的男人。

其实，我们可以设想，就是没有黄毛希拉对索米娅的侮辱，白音宝力格在受了教育之后，更加喜欢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，依然会抛弃索米娅，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。

白音宝力格埋怨父亲，还有一层深层含义，或许父亲不该把他带到这个草原上，他也不会经历这一切，包括和索米娅的美好初恋，对索米娅的抛弃，如今对索米娅的所谓的忏悔。

沉香屑：《黑骏马》带来的终极拷问

如果初恋情人被侮辱，你是接受呢还是抛弃呢？

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，我们可能会轻飘飘地说原谅。

如果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，或许每个人都不会如此决绝。

在大草原上，人们心胸开阔，奶奶对此事释然，索米娅对此事泰然，索米娅丈夫对此事不介意，只有来自城市文明的白音宝力格不能忘怀和理解，他不能忘记索米娅失贞给自己带来的痛苦，不能忘记奶奶和索米娅的麻木。

《黑骏马》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，或许是因为设置了这样一个经典的终极的灵魂拷问。

或许，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。